新華社照片,臺北,2018年6月21日
“追憶文學中最動人的背影”——兩岸嘉賓臺北共憶朱自清
新華社記者 薛玉斌 攝
朱自清先生(1898—1948)在清華大學國文系任教,開設的課程有十余種,以古代文學為主,包括歷代詩選、中國文學史、中國文學批評等等,專題課則開過陶淵明詩、李賀詩、宋詩、歌謠等幾種。其中“陶淵明詩”開過兩次,一在1933年第一學期(秋季開始),一在1935年第一學期;而1934年第一學期開設的“歷代詩選”一課,也多及陶淵明的作品,他在當年的講義《十四家詩鈔》中錄選了陶淵明十五首詩:《歸園田居五首》、《飲酒二十首》選八首、《擬古九首》選一首、《讀山海經十三首》選一首——這些都是陶淵明的代表作。各首之下附有簡明的注釋,便于學生參考。
關于陶淵明和他的作品,后來朱先生曾作如下概述:
陶淵明,潯陽柴桑人,作了幾回小官,覺得作官不自由,終于回到田園,躬耕自活。他也是老、莊的信徒,從躬耕里領略到自然的恬美和人生的道理。他是第一個將田園生活描寫在詩里的人。他躬耕免禍的哲學也許不是新的,可都是他從生活里體驗得來的,與口頭的玄理不同,所以親切有味。詩也不妨說理,但須有理趣,他的詩能夠作到這一步。他作詩也只求明白誠懇,不排不典;他的詩是散文化的。這違反了當時的趨勢,所以《詩品》只將他放在中品里。但他后來確成了千古“隱逸詩人之宗”。(《經典常談·詩第十二》)
這一席話非常簡明而得要領。中古詩歌多涉玄理,絕大部分玄言詩里的玄理都是從書本里“轉販”而來的,其作者的玄學水平并不甚高,只不過在玩弄玄學的流行觀念和關鍵詞語;陶淵明詩也涉及玄理,卻大抵是從生活中感悟而得,所以深刻而親切有味。例如他說“衣沾不足惜,但使愿無違”,又說“心遠地自偏”,何等實在而玄遠!他當然也讀過許多書,尤熟于《莊子》,但他同那些玄學粉絲完全兩路,根本不可同日而語。
朱先生一向將科研與教學結合起來進行,互相促進,兩手皆硬。他在開陶詩課的時候,撰有兩篇名文,一是考據(jù)性論文《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》,寫定于1934年7月;一是學術性書評《陶詩的深度》,乃1935年為古直的《陶靖節(jié)詩箋定本》一書作。二文皆精彩之至。《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》研究陶淵明生平經歷中議論紛紜的幾個大問題,其結論如下:
陶譜諸事,可得論定者,約有四端:淵明字元亮,入宋更名潛,一也。所著文章入宋不書年號,二也。始居柴桑,繼遷上京,復遷南村。栗里在柴桑,為淵明嘗游之地。上京有淵明故居。南村在潯陽附郭。三也。淵明嘗為州祭酒,嘗仕桓玄,丁憂歸。嗣州召主簿不就。又為鎮(zhèn)軍參軍,仕劉裕。建威參軍,仕劉敬宣或劉懷肅。官終彭澤令。四也。至世系年歲,則只可姑存然疑而已。(《朱自清全集》第8卷)
朱先生寫論文同他的講課一樣,一向非常嚴謹甚至拘謹,好處是結論相當可靠,弱點則是新意不算很多。他的這篇《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》至今還時時被學者們引用。
對古直《陶靖節(jié)詩箋定本》一書的評論涉及陶淵明詩研究的若干問題,包括陶詩之思想藝術兩個方面。例如:統(tǒng)計出陶詩用事以《莊子》為最多,49次;其次《論語》,37次;再次《列子》,21次。指出陶詩的思想主要是道家,有些談到孔子的,也把他道家化了。陶詩里可以確指為“忠憤”(忠于東晉,對劉裕表示憤慨)者,只有《述酒》和《擬古詩》的第九首,其他曾經被指為“忠憤”的詩往往并無深意,種種以史事枝節(jié)附會的解說皆不可取。陶詩用散文化的筆調,卻能不像“道德論”而合于自然,這是他的特長。文章中還深入具體地評說古《箋》的是非長短。這樣的書評,對讀者和作者皆大有裨益。
朱自清先生還曾經為他在西南聯(lián)大的研究生蕭望卿(1917—2006)所著的《陶淵明批評》一書作序,序中充滿了獎掖后進的熱情,但仍然全在討論學問,有許多見道之言,例如講文學批評的意義,講陶淵明對玄言詩的超越,都深刻有味。書評和序跋當然要靠船下篙,但有些地方也要超越具體對象,涉及一般或高遠之處,這才不會死于題下,而有飄逸靈動之致。
朱先生是著名的詩人,一向寫新詩,后來也寫舊體,甚至專門寫過擬古的詩,其中有模仿陶淵明的幾首詩,頗能形神俱似。例如擬《歸園田居》的一首道:
結廬在田野,悠然隔塵跡。
雞犬聲相聞,虛室終晨夕。
開春草木萌,出門事阡陌。
秉耒志長勤,即事心多懌。
新苗懷遠風,荒田土已辟。
但愿遺世累,劬勞何所惜。
亦有新熟酒,歸來可自適。
斟酌論桑麻,指點肥與瘠。
置于陶集中幾可亂真。又有擬《飲酒》的一首:
菊色亦何好,星星秋露瑩。
掇英泛清酒,悠然遠利名。
獨酌不成醉,壺觴亦已傾。
日暮天蒼蒼,但聞歸鳥鳴。
憑軒自嘯詠,且以適吾情。
這應當是模仿陶淵明的《飲酒》其七:
秋菊有佳色,裛露掇其英。
汎此忘憂物,遠我遺世情。
一觴雖獨進,杯盡壺自傾。
日入群動息,歸鳥趨林鳴。
嘯傲東軒下,聊復得此生。
這些詩后來均編入《敝帚集》,在今本《朱自清全集》第5卷中。筆者雖然也算研究過幾天陶淵明,但從未下這種功夫。面對前賢,實在慚愧之至。(作者:顧農,系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)